一番话说得李逍遥摸门不着。
他那时只四、五岁年纪,这人讲话又夹七夹八、罗里罗嗦,待到说完,倒有一多半不能记得。
只是这最后的几句,教自己“学成武艺、做个大侠”,因为大合胃口,却能牢牢印在心里,至今不忘。
及后十一岁那年,偶然一次去后山玩耍,听到附近林中传出沙沙的异响。
那声音忽慢忽快,忽低忽高,便如无数的饥蚕,在争相啃食桑叶一般。
李逍遥心中好奇,偷偷摸过去张看,只见林中空地之上,有一团径达丈许的白光在不住滚动。
那白光灿烂耀眼,旋转如飞,却像给人用一条无形的丝线缚住一般,始终脱不出方圆数丈的圈子,又似乎有着磁石一般的吸力,将地上的枯枝败叶引得纷纷乱舞,便如一头毛色纯白的巨兽,拖了条长长的黄色尾巴,在那里嬉戏玩耍。
他蹲在草丛之中,聚精会神瞧了半晌,正感十分有趣,忽听一声断喝,那光球突地化作一道白线,当中现出一人。
那人时而高蹿,时而低纵,白线如匹练也似地,随着他身形左右翻腾,上下飞舞,一股股劲风匝地席卷,逼得落叶漫空飘洒,场面煞是壮观。
李逍遥看得目眩神摇,他年纪虽小,心下却也明白:那道白线同之前的光球,定然是一柄宝剑,这人剑术高超,手法灵动,将剑舞得风车一般疾,是以自己远远望去,只见光芒耀眼,而不辨其人踪影。
“这……这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高人么?怎生想个法子,拜他为师才好?就不知我这有名的调皮鬼,人家肯不肯收?”
他肚子里不住盘算,微微走神。
蓦地里眼前一花,跟着无数道白光闪动,一股劲气扑面而来,耳听沙沙轻响,头顶、脸颊、进而全身,好似笼罩在一片万载寒冰之中,只觉寒气沁肤,隐隐生疼。
李逍遥大惊失色,心道不好,自己偷窥犯忌,惹得高人发怒,这是不是取老子的小命来啦?
慌乱中向后一躲,不由自主摔个仰面朝天,嘴里兀自叫着:“大侠饶命!”
那人哈哈大笑,剑光倏然暴敛,只见一个青衣汉子脸带笑容,负手站在面前。
这人三十多岁年纪,粗手大脚,相貌朴实,便是个寻常乡下人模样。
李逍遥一见此人,不由得“啊”地一声,一张嘴好似吞了只西瓜进去,再也合拢不牢,心中诧异万分:“俺的娘!这……这不是村东头儿的林木匠?他……他几时变成大侠客啦?这……这……这可不是活见鬼了?”
那人便是生了三个脑袋、八条手臂,原也不能教他如此惊讶。
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,一个老实本分、三脚都踹不出屁来的乡间木匠,竟然便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!
在他幼小的心中,无数次幻想过江湖侠客的英风伟貌,总不外是《七侠五义》里描述的样子:或是高声大嗓、胆气惊人的豪客;或是身手灵活、深藏不露的怪杰;至不济也是个精力十足、意气昂扬的壮汉。
这些人平日须得策马纵横天下、持剑快意恩仇,理应大碗喝酒、大笔使钱,视金银似粪土、觑人命如草芥。
眼前这灰头土脸、神色木讷的颟顸汉子,却无论如何也瞧不出有半点“高手”风范。
林木匠将手中长剑插在地下,拍拍衣上尘土,笑眯眯瞧着李逍遥,一言不发。
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半晌,李逍遥忽然福至心灵,翻身拜倒,连连磕头道:“师父!师父!我小李子寻了你多少年,这……这才能够相遇。求师父大慈大悲,收我为徒!”林木匠脸上笑容不改,伸手扶起,缓缓点头。
林木匠大名叫林南轸,自言本是南直隶池州府人,因遭水灾,家人尽皆亡故,十五年前孤身流落至此。
幸亏他此前家道殷实,随身带得一些银两,因在西山村买地栖身,做了农户。
这林南轸每常也只干些农家勾当,便在闲时才帮人做个木工活计,赚几个活钱。
因为手艺出众,方圆数十里都知西山村有个林木匠,将他本名倒渐渐淡忘了。
这林木匠寡言少语,性子恬淡,从不与人争竞,便有人欺到头上,也多半默默忍了,故此在村里颇有口碑。
只是有桩怪事,却也教人颇费猜疑。
林木匠正值盛年,身健体壮,既操着一门手艺,又无喝酒赌钱的恶习,几年下来,自是家道小康,日子很过得去。
但他虽独身多年,却从不见有成家之想,似乎很乐于形单影只的生活。
说起来这些年上门保媒拉纤的婆子,便没有一百,也有几十,撮合的女家,也大抵是门户相当、各擅胜场。
怪在林木匠就似王八吞秤砣,铁了心的一般,任你说破大天,只是笑而不允。
那提亲的只道他眼光高,虽每每兴冲冲而来、丧耷耷而去,却贪着几两银子的谢媒之礼,仍是前仆后继、络绎不绝,大有一逞而后快之意。
林木匠渐渐不胜其扰,但凡有人再来提亲,便借故躲了出去,不等天黑绝不回家。
久而久之,旁人不免议论纷纷。
有人说他与丧妻琴瑟甚谐,一旦死别,便誓不再娶,实是个有情有义之人。
也有人猜他曾给女人坑害得家破人亡,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,那是给女人骗得怕了。
更有的说他这是前世作孽,今生与女人无缘,所以不娶妻室,那是老天惩罚。
无论如何,媒人固然不敢再登门,他却也落下个“怪人”的名号。
只是林木匠似并不以为意,依旧早出晚归,做他的生计。
这些旧闻,李逍遥知之甚稔,只是由于年纪尚小,弄不懂为什么男人不讨老婆,便要给人唤作“怪人”。
在他心中,男子汉当以行侠仗义、惩奸除恶为己任,论起一个人有无出息,自然全凭武功高低来评判,跟讨不讨老婆没甚相干。
林木匠瞧不出身怀半点武功,固难称“有出息”,但较诸村里那班“只知有妇、不知有父”的无良之辈,却显然强得多了。
只可恨一干俗人少见多怪,这样一个老实人,居然被冠以“怪人”之名,简直非颠倒、黑白混淆之至!
天下宁有是理?
李逍遥虽怀侠义仁心,却也知众口难辩,只得将一片善心化诸行动,此后不单不再与林木匠调皮捣蛋,反会时常帮他做些正经事情。
林木匠心中自也感激,却从不溢于言表,至多憨憨一笑,以示嘉许。
李逍遥知他讷于言辞,殊不介意。
时间一长,这一壮一少竟成莫逆,不免令阖村诧异了许久。
李逍遥万想不到自己朝思暮想、寻觅多年的武林高手,竟然便是这位忘年好友林木匠!
这真可说是“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”。
当下喜不自胜,连磕了十几个头才罢。
自此,林木匠便每日秘密传授他武功,练武之余,也教上几句《三字经》、《千字文》之类,聊作休息。
最奇的是,他收徒之先约法三章,不许李逍遥打听自己身世,也不得泄露他身怀绝技之事,更不能在外炫耀武功,三者犯其一,即刻逐出师门,决不姑贷。
李逍遥性喜多事,这三样规矩原本不大守得住的,但他知倘给逐出师门,只怕自己习武之梦从此便成泡影,这可比吃不上饭、揩不到油还难受百倍了。
是以虽也时时心痒难当,竟终能谨守规矩,不越雷池一步,这于他而言,实在是难能可贵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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